彼岸春東京篇 第四十四章 舉棋間

西风瑟瑟，吹老苑梧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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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祯默默望向案头，容疲倦憔悴，眸中是血丝，已知在此坐了多久。

案卷，七尺宽方，薄如蝉翼。墨笔绘之，山峦起伏，堡寨星罗，赫然正是幅西北布防图。

朱笔如血，在图注明了四路宋军当。

鄜延，环庆，泾原，秦凤。

赵祯抬起手，落于地图之，沿鄜延路，手指却在延州西南远重重，蓦然住。

在延川、宜川、经川三条河流汇聚之，有荒凉滩。蝇头小楷落于其丝苟地写明曾经为知的平凡名字——

三川。

七，西北加急军报直达中，带则鄜延路战况，令瞬间宛如坠入冰窟。

鄜延路本是当面御西夏的重地，而重中之重是被誉为铜墙铁的金明砦。既有铁相公李士彬子两代数十年经营，亦有鄜延路诸军拱卫，本以为固若金汤，牢可破。谁料元昊暗派于金明诸砦，外相助，连夜奇袭，竟将金明十八寨连环溃，举拔之。

“闻铁相公之名，夏莫胆坠于地！”曾经的荣耀，如今听，竟成了句笑话。

金明砦失，延州门户洞开，再无天险可守。延州本是鄜延路主帅振武节度使范雍驻守之地，此刻只有数百名军士守城。范雍本为文员，从未临此生关境地，见元昊军近，时心神俱裂，急传令各路鄜延路守军无论远近，立即归守延州。

鄜延副都部署刘平，鄜延副都布署石元孙、鄜延都监黄德和、巡检万俟政、延州西路都巡检使郭遵从各路疾驰跋涉，骑兵步军共计万余，集于延州西南三川，与元昊十五万夏军相遇。两军俱以偃月阵相峙。

西夏涉河，渡河未济，宋军率先。两军战，惨烈无比。郭遵提马与夏将决杀，杵敌将头颅，两军皆呼。刘平以主帅之，入阵中，脖颈耳项俱被伤，血甲。

但众寡悬殊，两军斗三，宋军渐渐支。在此时，鄜延都监黄德和竟畏惧敌，临阵脱逃。刘平之子刘宜孙追去，抓住黄德和的马辔，泪：“当勒兵还，并贼，奈何先引去？”黄德和置若罔闻，仍是纵马而去，路溃逃，直至甘泉。

西夏军见此喜，但因夜渐，，只得隔向刘平、石元孙、郭遵等将士阵：“几许残卒，降何待？”宋营诸将士骂还：“贼！汝降，何降也？待明救兵至，汝等无葬之地！”

黎明之即，西夏四面围山，绝地而。郭遵单匹马，冲入敌阵，自期必，掷掉铁杵，以铁冲阵，所向披靡。夏军以绊马索困住郭遵，将生擒活捉，郭遵如有神助，几条绊马索均被斩断。夏军无法，箭齐发，将郭遵连带马于当地。宋军全军覆没，刘平被俘，绝食骂敌而。

此役，元昊虽获胜，但宋军之忠勇强悍却意料之外。虽延州城已探囊可取，思忖再三，还是退兵而去。

赵祯蓦地手成拳，重重，心中酸楚悲愤之极。方才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在这睿思殿中禀奏之语，犹在耳畔。

“三川战，贼甚张，非刘平诸将搏战，其实必沮。延州孤垒，非刘平诸将解围，城必守。”

忠臣良将，青山埋骨，造像入阁，永受供奉。

而另面，范雍指挥失当，降职户部侍郎。黄德和阵脱逃，斩于市。

赏罚易为，但眼千机瞬，又该如何置？

移开图卷，赵祯执起纸澄心堂笺。其而书，正是经宰执会商的西北诸军各路调任谕旨。

赵祯心中喟然叹，任熟悉的姓氏名字从眼。

范仲淹韩琦庞籍尹洙

夫们此去，是成功？是成仁？

名侍从殿外走，恭声跪禀：“范仲淹应召觐见。”

赵祯从座中站了起：“宣。”

范仲淹走入睿思殿，五十二岁的年纪，形清矍，鬓发已见斑。稳步走到御驾之，跪倒行礼：“范希文叩见陛。”

赵祯连忙走御案，将搀起：“范卿，国难当，且免去这些俗礼罢。”

范仲淹连连躬：“老臣敢。”

赵祯微微点头，转头看向殿侧的茶案，眸光流转，淡淡：“范卿可愿意陪朕对弈局？”

范仲淹沉声：“老臣之幸。”

二在茶案边对坐，宫监们忙躬布棋盘棋斗，又斟两盏茗。

宫监们无声退，夕阳穿西窗，斜斜在睿思殿，辉芒耀金，却觉丝暖意。

殿鸦雀无声，只偶尔听得两声落子之音。

赵祯执起枚黑子，眼光投向棋盘纵横之，只见玉子星罗，黑互现。缓手，似是经意地问：“范卿，素有肺疾，此去苦寒之地，可能应付？”

范仲淹拈起颗子，亦是低头斟酌棋：“老臣之，瘁而已。”

“铎”地声，赵祯将手中棋子落在棋案角。微微抬眼，暗自观看范仲淹面神。

“范卿，观此开局，究竟如何？”

范仲淹低眉思，缓缓而叙，宛若自语：“黑棋，已占先机。然而结局尚远，胜负孰料？棋若穷于应对，自阵，必能自保。但若急功近利，冒然，亦有覆舟之虞”

微微眯起眼睛，食指中指稳稳探，将手中子落在棋盘角隅。

“依臣所见，为今之计，必得韬光养志，步步为营，敌入，再举破之。”

赵祯缓缓点了点头，从自己面的碧玉棋斗中又拈枚黑子。

“但如此经营，想必消耗甚久。勃发，又需几时？”

范仲淹眉间纹理隐现，语声仍是沉稳之极：“三年短，五载。”

赵祯沉默良久，缓缓：“司农库常平钱百万贯，昨朕已批文预支。宫中藏库，左藏库，朕拟再筹三百万贯，以充军费。五万新募之兵，业已齐集，经校阅，可随直赴西北，均分四路，驻营垒寨。此番天钱粮，万姓血脉，聚于，但愿能在这三五载之间，驱豺狼，边土重安！”

范仲淹心起伏，倾在茶桌跪倒：“国有英主，天佑宋！臣老骥伏枥，愿为陛守疆卫土，戍边扬志。”

赵祯缓缓点头，面略和缓了些：“范卿，这局尚未完，还请落座罢。”

范仲淹谢恩归座。

二又弈数手，赵祯低声说：“范卿，吕相那边，启程之，恐怕也知会声。”

范仲淹与吕夷简，为朝堂敌，已近十载。赵祯此番决心启用范仲淹西北制军，但心尚免担心吕范私争，导致外掣肘，祸延国事。

范仲淹微微笑，：“臣得知将赴西北，已修书封，与吕相了。”

赵祯眉头：“哦，信中何言？”

范仲淹沉声：“肺腑之言。”

见赵祯好奇未，范仲淹抬头：“臣信中说，凡为官者，私罪可有，公罪可无。以得罪，全为公事，意宰相雅量致，以为忤，反擢拔仲淹西北从戎，忠勇之心。仲淹此心知，无以为谢，愿与宰相外互助，共度时艰。”

范仲淹宦海沉浮，再升再贬，均是吕夷简手所致，从未向吕夷简低颜，此番却为国事吝俯首投书。赵祯心，点头叹：“好个外互助，共度时艰！这封短书，必将百世流芳，输与廉将军背荆条。范卿，朝堂有，朕之幸也。”

心思量，久久能平静，又：“私罪可有，公罪可无，真是至理名言！为官者如此，为君者，亦是如此。”

范仲淹并未接话，却淡淡：“臣谪守地方，两年未这睿思殿，想到连殿毯都换了。乍然见，真有隔世之。”

赵祯蓦然震，低头去，眸中是怅然。

甚至无需闭眼睛，七夕那夜这殿之中梦魇般的形，在心历历重见。

那铮然弦断之声，令震慑当场。呆呆地立在那里，见躯仆倒于地，汩汩鲜血，自左腕伤涌而，染丝毯，触目惊心。

也能，耳边似听到许多喊声响，又似是毫无声息。

时光仿佛就此顿，眼中只能见到殿那条朱影，挣脱了军束缚，风般掠到殿中，俯扶起无之躯，条襟，缚在左腕之。

血流止，瞬间浸透了那层布帛，依旧流淌落地。那朱右手在抵住的背心，左手住的右手脉门，面焦灼，似在呼唤的名字。却倚在臂弯之，眸渐渐闭起，毫无回应。

那朱似是面生绝望之，右手仍抵在背心之，却忽地松开的右手，低头向自己左手腕张去，腕鲜血顿如流而。将左腕凑到脸颊边，开失樱，令股血泉淌入中。鲜血在中聚，却能入喉，直沿角留。昏迷中，忽地肩头耸，呛了声，缓缓张开眼，眸中是虚弱疑，忽地似发现正在以哺血。眉头颦起，挣扎着肯，却在朱钳制之，得已将的血咽而。

亦真亦幻中，赵祯分明看见，行泪自眼角缓缓而，琉璃般落，融入那朱的绛襟。

忽然间，几个随阎士良奔入殿，影浮，似是太医院的御医，却时辨清是谁。们俯聚首，将围在中间，切切杂语，均是眉头锁，面有难。那朱缓缓站起，却立即被军钳制，容驻足，被带殿去。

待赵祯回神，亦已被御医和宫监们移走，殿之，只余数行血迹，在地斑斑相和，知是的，还是的。

心魔惊梦，如影随行，何时梦醒？

范仲淹咳声，将赵祯从沉思中惊醒：“陛，持子良久，可是觉得举棋定？”

赵祯额薄微生，低声：“朕只怕招棋错，私罪就此铸成。”

范仲淹抬头望向赵祯：“若论消罪之法，朝，是包拯包最为熟。包连见，陛总宣召。陛如今既有此，何请包入宫对答？”

赵祯黯然：“朕心神未定，此时想见。”

范仲淹叹声：“既然如此，老臣越俎代庖，也知是否能为陛解？”

赵祯低眉：“范卿，意如何？”

范仲淹沉声：“消罪之法，其实只有四字。”

凝目望入赵祯眼中，正：“念之仁。”

赵祯默然半晌，缓缓：“广播仁政，朕又何尝想？但事已至此，城喧嚣，纷纷如风浮云，恐怕已是朕念之仁能化解的了。”

范仲淹站起，目光投向窗外：“念之仁，可能养贼为患。念之仁，亦可能再造浮屠。唐太宗帝范，陛早已烂熟于心。非威德无以致远，非慈厚无以怀。陛倾己勤劳，以行德义，必能天归心，成就世之业。至于如何化为义，消怨解忧，以陛之智慧，想必会太艰难。”

范仲淹语声顿，回：“静若棋，若棋生。是万年劫，还是倒脱困境，臣相信陛自有判断，落子无悔。”

赵祯怔怔语。

玄玉石磨就的棋子，散缕寒凉，自指尖直入心。